去大焙坑村,我在心里给自己度了一曲高山流水。 水泥公路越来越陡,山势越来越高耸,林木越来越浓密,流水越来越隐秘,蝉鸣却越来越喧嚣了。这一路,我心里回荡着一个“威而不猛,恭而安”的声音:“乐其而知也。始作,翕如也;从之,纯如也,皦如也,绎如也。以成。” 十七八分钟后,车子在福兴殿前停了下来。福兴殿坐断山涧。它的左右高峰千仞,天空被剪切成了一匹纱巾,车子好像一叶扁舟,我好像一茎小草了。竹影婆娑的野风中,天空愈加高远,山野愈加逼仄,我仿佛陷溺于张岱那凝固了的墨迹:“天与云,与山,与水,上下一白。湖上影子,惟长堤一痕,湖心亭一点,与余舟一芥,舟中人两三粒而已。” 殿左山脚下,一道哗哗流淌的涧流正与拿腔作调的蝉鸣对歌,三株果实累累的山尖杉恰好平衡了山势的险峻。殿右侧几间小平房前,几株葱郁的桂花树好似点染了毛竹林自天庭重返人间的喜悦。殿大门左悬一牌匾:第一批三元区非物质文化遗产“大焙坑客家‘跳火海’民俗”,大门右悬一牌匾:第五批三明市非物质文化遗产“大焙坑‘跳火海’习俗”。殿内右侧陈列一板凳龙的龙头,左侧一龙尾。2024年重阳节,村里在这举办了“跳火海”民俗活动,活动很成功,吸引了外地一千多人前来观赏,一时红遍网络世界。 进山的公路逆着哗哗涧流,在福兴殿前一横,由左而右伸向大山深处。我们步行进村——现在,我自度的高山流水来到了“从之,纯如也,皦如也,绎如也”的章节。是的,大焙坑竹影婆娑的日子,有了“跳火海”和板凳龙等民俗活动的加持,平添了诗意的日出日落,平添了大写意的潮起潮落。 穿过一重密不透风的林木,豁然开朗,让人想起陶渊明的桃花源,只不过现在不是桃花流水时节,只不过土地不平旷,只不过往来的不是黄发垂髫。正值中村乡赶集的日子,人们三五成群地从集市上归来,大包小包,手提肩扛,满脸喜悦,满心欢喜。 坑,用作一个村庄的名字,并不稀奇,生养我的小山村也镶着一个“坑”字。用焙字作村名,并与一个村庄结合得如此生态,如此风雅,如此从容,且如此长长久久,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了。 大焙坑村与沙县大洛、尤溪县八字桥、大田县东坑等毗邻。明嘉靖年间,上杭一带匪患频发、战火四起,陈姓一族来到竹影婆娑的牛姆崎和葛藤坑,拉开了大焙坑人丁兴旺的序幕。他们伐木造屋,开荒种地,织布、染布、卖布,很快就将染布生意做到了省城福州。据说,如今的牛姆崎、葛藤坑还遗留有五六十个染坑、染洞,开辟了一条竹影婆娑的“丝绸之路”。 用火烘烤笋干,是村里的传统。改造后的焙坑,鲜笋煮好后,经过浸泡、压榨,进入最后一个工序:烘烤。过去烤笋,是挖一个大坑,烧一大堆火炭,把浸泡好的笋一层一层地码在火堆上。烘烤好的笋干,特别清香。或许,大焙坑,由此得名。 如今,大焙坑村实施道路硬化了,宽阔了,改水改厕了,垃圾集中处理了,村庄亮化绿化美化了,大多村民实现了“楼外有楼”,即村里一栋楼房,城里或集镇上一套楼房,有的两三套呢。现在,年轻人外出创业、读书、生活,融入都市现代化,村里有一百多位六七十岁的留守老人。村里建起了露天健身场、红色文化纪念馆、书报阅览室、棋牌活动室,恢复了板凳龙、跳火海等群众喜闻乐见的传统民俗活动。每年正月初三初四,一百多节的板凳长龙,在此起彼伏的爆竹声中,一户一户地送上祝福。 车子驶出村子时,我再次回首,野风中千万粒山尖杉果,忽闪着星星和萤火一样的光。今天,大焙坑村仿佛一片竹影婆娑的大海,我天真得好像海边一个玩耍的孩子,左手的卵石虽然粗粝,右手的贝壳虽然普通,但足以唤醒那个真正的自己。 |